判断力是当前互联网上最稀缺的资源。
“世界卫生组织(WHO)正式将游戏成瘾列入精神疾病。”
可能很多朋友这两天都陆陆续续从各种渠道看到了类似的新闻,如果还有不知道是啥事的朋友,可以通过人民日报的这条微博了解一下:
特别加了狗头
如果报道属实,那么就意味着在玩家看来有些荒诞的“游戏成瘾”,或者通俗所说的“网瘾”概念,真的有了一个权威的大后台撑腰。
但实际上,只要找到世界卫生组织的公告原文稍加判断,就能发现这又是一则疑点重重、在传播过程中被不断曲解的“研究结论”。
一、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首先,WHO最近的确有类似的动作,但与这个报道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并不相同。
事情的起因是前天(6月18日),世界卫生组织兑现了去年年底的承诺,将游戏障碍(Gaming disorder)加入ICD-11(《国际疾病分类》第11次修正案)的精神与行为障碍章节之中,并公布了一个简单的判定标准。
这个判定标准大意是,要想判定为游戏障碍,得满足以下几点:
对游戏失去控制力(频率、强度、持续时间等);
戏优先于其他生活兴趣和日常活动;
即使导致了负面影响,游戏行为仍在继续和升级。
※就游戏障碍的诊断而言,行为模式必须足够严重,导致在个人、家庭、社交、教育、职场或其他重要领域造成重大的损害,并通常明显持续了至少12个月。(根据症状严重程度可缩短观察时间)。
还有非常关键的一点是, ICD-11现在依然处在咨询商议阶段,明年5月,最终版将提交到世界卫生大会上,由会员国进行审批,得到最终批准后,才会于2022年1月1日生效。
而昨天公布的这份草案为预览版,目的仅仅是帮助各国提前安排翻译和相关人员的培训工作。同时它的线上版本公示了一条信息,“该平台的内容可能会依据持续的发展产生变化”。
可是回过头来再看下传统媒体们的报道,就显得不太严谨了,比如这两天国内流传很广的一个说法是:
世界卫生组织今年初决定将游戏成瘾列入精神疾病,相关规定自(今年6月)19日起生效,并将通知世界各国政府,将游戏成瘾纳入医疗体系。
而事实则是:
世界卫生组织去年底决定将游戏障碍(Gaming disorder)列入精神与行为障碍章节之中,相关规定近日公布是为了各国提前进行翻译和备案,如果在2019年5月可以得到最终批准后,于2022年1月1日生效。涉及到该条目的国际疾病分类(ICD-11)将通知世界各国政府,建议纳入医疗体系。
其中的关键词一对比,便能看出这两种说法所释放出的不同情绪。
首先通常情况下,说某某成瘾是相对比较宽泛的,而WHO的原版说明并不是游戏成瘾,而是“游戏障碍”,特指由不健康游戏导致的问题,这种更严重的问题才会被WHO列入精神与行为障碍。
同时“生效”一词也不恰当,这仅仅是个预览版的发布时间,即使正式通过也要几年后才会生效;
最后还把“ICD-11标准会通知给各国政府”的事实 ,说成是针对“游戏成瘾”纳入医疗体系更是有曲解的嫌疑。
这样的报道虽然牺牲了一定的客观性作为代价,但改动后的效果却更加吸引眼球,再加上舆论本身对“游戏”的敏感性,因此该说法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玩游戏上瘾是“精神病”成为了很多人心中的“事实”。
二、“反正不是我说的”
像《人民日报》这样的权威媒体,应该不至于故意去曲解WHO原意。因此根据他们原微博援引的出处,按图索骥,便可看出端倪。
人民日报转载的是环球网的一篇文章,该文也是许多民间媒体报道此次事件的依据。然而,它依然不是谬误散播的源头,因为文章中清楚地写道,消息来自台媒报道。
这就很有意思了,世界卫生组织发出的公告,每个人都能找到原版内容。结果大陆流传最广的是台媒的消息。甚至因为考虑到“游戏”的特殊性,世界卫生组织还在官方用多国语言(包括简体中文)补充了游戏障碍”条目的相关问答,结果其中的两大重点被选择性忽略了:
加入游戏障碍的目的是:“促使卫生专业人员更加关注此类障碍的发生风险,以及相关的预防和治疗措施。”(而不是直接指治网瘾)
“在参与数字或视频游戏活动的人中,只有一小部分人受游戏障碍影响。”
因为大家懒得去查WHO公开的资料,结果就变成:各家纷纷举起WHO的大旗,抢先一步把给“游戏成瘾”是“精神病”的说法定了性,感受一下:
三、即使没有经过添油加醋,原版公告也遭到了反对
但不管怎么说,WHO的确试图将游戏障碍列入精神障碍的大项之中,而这种做法本身也值得商榷。
CNN针对WHO这次的预案就提出了反对意见,他们在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之后引述了一家非营利精神健康诊所主治医师兼科研人员安东尼·比恩的话,他的观点相对比较有条理而且很有代表性,我简单总结一下,你来看看有没有道理:
游戏问题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精神问题的主因,很多人是因为焦虑与抑郁得不到缓解才会一直放不下游戏,而以他的经验来看“焦虑与抑郁的情况一旦得到解决,游戏行为就会显著减少”。也就是说抛开精神问题本身去研究游戏问题等于是舍本逐末。
由于WHO对游戏障碍的定义非常模糊,那么诊断一位病人是否有游戏障碍就只能依靠临床医生的主观经验。但现实情况是大多数临床医生都不了解游戏。比如《我的世界》是社交为核心,《魔兽世界》是虚拟世界的体验,不了解游戏很难找出真正的问题根源更无法给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这种先例一开,任何事都可能会变成一种病,“从在电视上看太多足球,到做太多科研,都可以被认为是行为上瘾,开此先例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不止CNN,事实上,自从去年年底WHO公布此项计划以来,关于它的反对声就不绝于耳。于是昨天这个事件的消息一出立刻引起了许多组织的强烈反弹,据PC Gamer报道,昨天ESA,ESAC,EGDF,IESA,IGEA,ISFE,,K-GAMES和UBV&G等多家游戏相关组织共同签署了一份声明:
在长达40年以上的时间里,全世界有超过 20 亿以上的人享受着视频游戏所带来的丰富乐趣;而根据截至目前为止所有常识性且客观性的研究来看,都证明主张视频游戏并不会让人中毒成瘾。
(中略)
我们业界和世界各地的支持者将继续大声疾呼,反对这一举措,并敦促世卫组织避免采取可能对全球各国卫生系统产生不合理影响的做法。
四、可能的后果
回到这次的事件,首先国内传统媒体上发布的大多都是一些曲解过之后的版本。
其次,就算是没有经过曲解的版本也得到了很多机构的反对声音,最终明年能不能通过这项方案还是个未知数。
再者,就算通过,这项方案是否能引进国内也是个问题。据“中国之声”报道,长期接触网络成瘾亦或是游戏成瘾的来访者的北大第六精神卫生研究所主任田成华透露:
包括精神科在内,所有的内科外科等医学专业目前都采用的是《国际疾病分类》ICD 10,外科系统可能更早一些用的ICD 9,(中略),中国马上采纳的可能性不太大,因为是整个系统的更新。ICD10有些地方还没有用的很熟悉,ICD11可能不会更新那么快。
然而就算中国真的依次执行了ICD11的标准,就像之前安东尼医生提到的那样,关于“游戏障碍”的判定标准和治疗方案的制定也是个问题。
所以,客观上看媒体和群众们的反应似乎是有些过度,而事实上,后续事态的发展,尤其是在中国的发展可能远不像WHO现在设想的那样单纯。
ICD11只不过是一个参考性的标准,但到了一部分人手里,就有可能变成一件非常具有杀伤力的武器,并且是定向杀伤武器。
对于家长们来说,他们的“救救孩子,管管游戏”终于有了更加权威的理论基础,如果方案坐实,将会有大量孩子被家长们一刀切归为“游戏成瘾”。
不信?我列一个几乎每个人都会遇到的情境,你来判断一下,这里用玩手机举例子:
你妈:别玩手机了,快来吃饭。
你:等我玩完这一会。
好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对话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符合ICD11关于“游戏障碍”定义,即:
对游戏(玩手机)失去控制力(频率、强度、持续时间等)——玩手机不受控制;
游戏优先于其他生活兴趣和日常活动——玩手机不吃饭;
即使导致了负面影响,游戏行为仍在继续和升级——不吃饭还继续玩手机。
当然,如此轻度的干扰显然不是WHO对“游戏障碍”定义的本意,况且上面的这个例子也不甚符合12个月之间都造成严重影响的条件,但也确实可以从这个角度证明这个定义的模糊性和主观性。
到时候,是不是真的有“游戏障碍”可能就不是你说了算了。
也许你会说,家长们不会连这点分寸都把握不了,那么你可能忘了多少家长把不会管教导致孩子顽皮的结果归结于“多动症”,但又有多少家长真的知道多动症是什么呢。
五、后续的危险性
总的来说,IDC11加入“游戏障碍”的危险性就在于:
一方面,它有着WHO极高的权威性;另一方面,这份标准却又非常模糊,导致解读极具主观性。正如CNN引述的医生所说,“诊断一位病人是否有游戏障碍就只能依靠临床医生的主观经验”。
有些人开始怀疑那些令人发指的网戒所、管教所恶性事件的余波尚未平息,是否会因此变本加厉。
不用怀疑了,现在再去开头提到的那篇人民日报的微博评论区已经沦为网戒所的广告板:
不知是不是因此察觉到了这个微妙的势头,《人民日报》在今早刊发了一篇文章:《要做好防范,但别闻“游”色变》。与新媒体不同,这篇刊载在官方报纸上文章立场客观、逻辑严谨、眼光也非常长远,为此次事件可能产生的误解和风险做了贴心的分析和提醒:
其中清楚地表述道:
(游戏)不是一玩就上瘾,更不是一喜欢就是病。(中略)并且,研究也表明,玩游戏的人中,只有一小部分人会得上。
为什么劝大家别太紧张呢?一紧张,就容易失措。失措了,就容易上一些五花八门、不知来历的戒网瘾“训练营”“特色学校”的当。得警惕世卫组织的这个结论被骗子们利用了。
(中略)
万一不幸得病了,咱去正规医院治疗。这本是不必申说的常识,可是,这些“高人”们往往是营销高手,夸大疗效,巧舌如簧,三说两说,家长动心了。而正规的医院,表述往往是平实的,难治就说难治,谁也不敢拍胸脯。
正如同其中所说的“正规的医院,表述往往是平实的”,真正实事求是的报道也并不如添油加醋的报道吸引眼球,这篇文章的影响力相比“游戏成瘾”的消息本身差了很多。
至此,WHO的“游戏障碍”标准是否会在明年通过,或者是否会更新一个更加客观更有公信力的标准可能已经不重要了,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那些不正规的网戒所暂且不论,一些国内的游戏成瘾防治机构必然会成为香饽饽。
比如我刚才举例子时提到的北大第六精神卫生研究所,此次事件之后,其中的那个田成华教授还说了这样的话:
国内有一些戒网瘾中心,那边是很明确用游戏成瘾、网络成瘾的诊断来收的。以前不属于精神疾病的时候,给患者收住院,尤其是强制住院在法律层面有很多违规的地方,如果采用了ICD11的分类标准的话,起码在这方面的阻力会小一些。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我突然像刚听完一个鬼故事一样背脊一凉。在这个并无精准的客观判定条件,只能依靠临床医生的主观经验来诊断,戒网瘾中心和医生有绝对话语权的“精神疾病”的标准下——
当一个正常人被戴上手铐,归为“游戏成瘾”而成为“精神病人”的那一刻,是否还会有人在乎你是不是成瘾,为什么成瘾呢。
说你成瘾,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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