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这是……嗯……A1组步兵。”
屋子的正中间是一个不到十四岁的男孩,一手不停地划动鼠标拖着地图,一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的身边坐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乖乖地抱着冰西瓜坐在小马扎上,仰着脸看着男孩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各式兵种正面出击、侧面夹击、迂回战、游击战……最终榴弹炮从四面八方攻入了敌方本部,屏幕上出现Victory的字样,男孩舒了一口气放下鼠标,转头说:“瓜给我。”
女孩忙不迭地递上去,乘着男孩低头吃瓜的功夫,小心翼翼道:“哥,我也想玩。”
男孩看了女孩一眼:“你会玩吗?”
“好、好像会了一点。”
“那……你来,我看着。”
“嗯!”
随即女孩兴奋地坐上电脑桌前的椅子,男孩抱着西瓜让到一边。
“哎,先让坦克走在前头!”
“好……”
“不是,你看,这儿还有一队步兵”
“啊,刚刚没看到……”
“所以这就是您第一次开始玩游戏吗?”一道审视的眼光投了过来。
“是的,”我推了一下眼镜。“我希望能把它永久保存下来。”
“您要想清楚,内存就这么大,这种古早的游戏,以及落后的设备,”对方嫌弃地挑了挑眉毛,“我想不出有什么必要为它浪费空间。”
“……但我依然坚持。”我直直地看向对面的人,“不仅是因为第一次接触游戏。”
“请问还有什么理由?”
“还有……除了这个短暂的暑假,在那以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我低下眼睛,“我再也没有跟哥哥一起玩过游戏了。”
“这么来说的话……好吧。1号文件命名为?”
“这倒是早就想好了,就叫游戏的名字吧。”我笑了,“就叫《突袭》。”
“那么,《突袭》创建完毕。占用空间,13%。”
一个炎热的傍晚,林荫树下。两个十七八岁的女生拎着水壶并肩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短发女生先开了口:“晚上干什么?隔壁好像要打牌,去不去?”
“打牌就……算了吧。”走在左侧的马尾辫犹豫了一下,迟疑道“我有点儿事。”
“什么嘛你老有事儿。”短发女生腾不开手,开玩笑地用肩膀撞了她一下,“都考完试了,难不成还去图书馆不成。”
马尾辫笑笑说:“不是啦,我刚装了一个游戏,准备晚上试试。”
“什么游戏?”短发女生好奇地问,“是男生他们玩的那什么,魔兽吗?”
“呃……不是魔兽,是一个挺可爱的独立游戏。”
“好玩儿吗?”
“据说很有意思。”马尾辫看着短发亮晶晶的眼神,开玩笑道:“要不要一起?”
“嗯……好吧,反正对打牌也没什么太大兴趣。”短发耸耸肩,叛变就在一瞬间。
马尾辫镜片后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真的吗?”在看到对方点头肯定以后,惊喜地竟有些结巴:“啊那太好了,那那那,那先帮你下个Steam。”
“Steam又是什么玩意儿……”
“别告诉我这又是一个悲惨的故事,”电子音栩栩如生地叹了口气。
我一下被逗笑了:“不不不,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但直到最近我们还经常联机打僵尸来着。”
“可惜她就要失去你这样一位战友,哦我的老天,这还不够悲惨吗。”
我忽然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才又抬起头:“所以我打算把这段记忆也存下来,如果她偶尔想起我的话……可以来看看。”
“又或许她结婚生子以后并不会想起你这个小插曲。”
“请你闭嘴好吗。”
“好吧好吧,”明显是敷衍的附和,“但你总得告诉我2号文件的名字。”
“这我得想想。毕竟一起玩了好多游戏……”
“请容许我提醒您,时光飞逝。”
“好吧好吧。”我学着它的口气,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叫《FEZ》,我们一起分享的第一个游戏。”
“这三个字母比上一个文件还要不知所云。”
“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游戏。”
“再可爱也得占上32%的内存。”
“?!”
“感情重量也是要占用空间的,朋友。”
“啊,你回来了!”
坐在窗边的女人一看到男友进门,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来,搭把手,一个人卡关太崩溃了,”说着递过来一个手柄,“早就想跟你一起玩这款游戏了。”
男人却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在她的身边。
也许是太兴奋了,她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状况,盯着屏幕上的游戏兴致勃勃地讲解着,甚至还先打了一局作为示范。
“怎么样,是不是超有趣!”她一边说着一边笑嘻嘻地转头看他,“……你怎么了?”
她放下手柄,关切地问:“出差太累了吗?没休息好?那先不玩游戏了,你吃饭了吗?”
“其实,”男人终于开腔了。“我想说这些挺久了。”
“什么?”
“咱俩还是分开吧。”
“……”她的表情忽然僵住了,“……你是……在提分手吗?”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对。”
“可是,可是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因为你好像总是把我当成一个玩伴,并不是恋人。”
“我没有啊!我……”
“就这样吧,不用再多说了,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改天我带过来。”
“可是……”
“就到这儿吧。”终于轮到我先叫停,“就到这里,可以了。”
“啧啧啧。”电子音感叹道,“因为游戏分手?果然电子竞技里没有爱情。”
“客观来说,可能并不是因为游戏吧。”我干巴巴地说,“他劈腿了,这只是个借口。”
“然而你却要让它占用你最后的宝贵的内存吗?”
“这不是我想存的。”我烦恼地抓抓头发,“这是太过于深刻以至于没法忘记。说真的你们的机制真的应该改一改,这种记忆鬼才想……”
“如果你真的不想留存,我是无法看到它的。”
“……”
“所以你真的把他当玩伴吗?”
“……”
“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恋人之间相处方式啦。”对方居然一反常态地出言安慰,“反正你都要死了……这些记忆,也只有后人能观看而已。”
“谢谢,并不需要机器人的临终关怀。”
“咳咳,那么按照命名惯例……最后的这款游戏叫什么?”
“《Overcooked》。”
“……还没开始玩《分手厨房》就已经分手了吗,这游戏怕是有毒吧。”
“请用英文名命名。”顿了几秒,我忍不住委屈地抱怨道:“再说了,我只是单纯觉得好玩而已。”
“那么因为该死的《Overcooked》,内存又消耗了25%。”
安静的实验室里,一位身着白大褂的长发女性表情专注地对着屏幕,不时按动手柄。
屏幕上的白色小动物上蹿下跳,灵活地躲避悬崖峭壁的荆棘,不时发射出淡蓝色的火球,并借着推力不断向一棵巨树的顶端攀爬。
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还在打这关啊。”
电脑桌前的她猛地一震,连忙回头,看到同事的瞬间松了口气:“不要吓我。”
对方扭头看了一眼屏幕:“嚯,都死了两百多次了。”
“是啊。”她顺势把手柄一丢,瘫倒在椅背上。
“加油加油。”对方随口鼓励了一句,转身离开。
随着一声轻响,房间重新陷入寂静。
她盯着死亡次数看了半晌,过了一会儿又直起身来,操纵着角色开始新一轮的攀爬。屏幕上的小动物熟练地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冲刺、二段跳、在悬崖峭壁上来回折返跳跃,却依然总是因为各种失误而从半空摔落,一切归零。
窗外窸窸窣窣地下起了雪,天色暗了下来。
耳边开始隐隐约约传来圣诞歌曲。
随着死亡次数的不断攀升。渐渐地,她能够到达的地方越来越高。
时间慢慢地流逝着,最终的通关动画来得很突然,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轮明晃晃地圆月从树梢边上倏然升了上来,白色的小精灵站在树冠的顶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片月光下的森林,显得那么安谧静美。
死亡次数定格在了四百三十二。
她的眼里忽然涌出泪来,不知是感慨于最终的成功,还是感叹于绝美的风景。
平安夜里,她背着包,一个人去吃了夜宵庆祝。
在刚落下的新雪上,拖出一串长长的脚印。
“最终的最终,一个人的独角戏,真是令人唏嘘。”
我微笑道:“但其实很快乐,”转头看向那一片暗下来的场景播放室,“在那里,我第一次找到那个全新的我。”
对面露出了一副看神婆的表情。
我只好继续解释道:“每当这种时候,总觉得似乎又充满无限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一切……算了,你不需要懂这些。”
“您知道《机器人反歧视条例》吗?”
“不知道,我快死了。”我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看向远处,“但幸好还可以留下这些。我所珍视的一切,恰好都与游戏有关。”
“您该知道会最终观看这些内容的人加起来可能也不会超过两只手。这里收藏着三千两百万份已故人员影像记录存档,被陌生人浏览的概率微乎其微。”接待员似乎有些生气,用平板的语气冷冷地说道,“如果五年内无人访问,您的存档会被立刻销毁。”
“没关系。只要有人因此而去了解了这几个游戏,我便会觉得非常荣幸。”
“所以命名为?顺便说一句,空间还剩30%,恐怕得调低清晰度了。”
“命名为,《奥日与黑暗森林》。”
对面的机器人录入最后一笔,抬头露出程序化的微笑:“感谢您的捐赠,存档已建立。”
我站起身来:“谢谢。”
“请走右侧出口进入遗照馆,注意挺胸、抬头、微笑。”
当我迈出大门时,它依然在身后不知疲倦地念叨着。
“……请记住,我们欢迎任何临死之人的捐赠。说不定,你会因存档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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