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展孔乙己 | 一名同人创作者的真实故事

“你看过本子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

“看过啊，……我便考你一考。

同人的意思，是怎样的？”

————本文根据真实经历在鲁迅《孔乙己》原文上加以改编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同人圈的杂书里摸爬滚打，众人云，天赋不够又生性懒惰，怕是画不出什么高明的东西，就在外面做点相关的事罢。这里面的白嫖看客，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嚷嚷着“太太快飙车”，要亲眼看着不能描述的图源源不断的产出，但真到了掏钱的时候，却又说干不了这事，只能精神上支持。

太太们是一副凶脸孔，嫖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马老哥到同人展摆摊，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马老哥一到摊位，场内眼熟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马老哥，你又画新本子了！”他不回答，对摊位里的板娘说，“把热门番的周边拿出来放在最中间。”便排出几个压克力钥匙扣。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的本子一定又卖不出去了罢！”马老哥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昨天亲眼见你旁边的聚聚摊位排队队伍堵了你一天，吊着打。”

马老哥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被挡住摊位不能算卖不出去……冷CP！……冷CP的原因，能算卖不出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总是有真爱粉的”，什么“跟风的作品我不稀罕”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摊位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马老哥原来也出过热门本，但终于没有一直喜欢热门番。又不会营生；于是愈画愈惨，弄到将要出热门番周边报销摊位费了。幸而还有两三密友，便和人家看看P站不能描述图，交流交流先进意识。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画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板子和笔，一齐失踪。如是几次，亲友们也不指望他画什么了。马老哥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速涂两张刷存在感。但他在同人展里，心态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气馁；虽然间或没有生意，暂时就玩玩手机，但一有生意，定立刻找钱递出东西，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马老哥待了大半天，没开张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马老哥，你当真知道什么叫同人么？”马老哥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半本子都卖不出去呢？”马老哥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都是燃烧同人魂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摊位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带我去同人展的主催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催见了马老哥，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马老哥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萌萌二次元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看过本子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看过啊，……我便考你一考。同人的意思，是怎样的？”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马老哥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含义应该记着。将来做主催的时候，给社团成员普及要用。”我暗想我和主催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催也从不哔哔什么同人的含义；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以原有作品进行二次创作的‘二次同人’吗！”马老哥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同人还有另一种含义，你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马老哥刚翻找出了水笔，想在记账本上写下来，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亲友多?不多也。”

有几回，两边邻居摊位同担认了亲，隔空对谈起来，把马老哥夹在中间。他便想别动了自己摊位门口的易拉宝。邻居摊位聊完了天，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易拉宝。马老哥着了慌，探出身子将易拉宝抓住，弯腰下去说道，“别踢过来了，挡住摊位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远处的NPC，自己摇头说，“不行不行！放进摊位里？不能放进来！。”于是邻居摊位鄙夷的撇了一眼便走散了。

马老哥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CP2X前的两三周，主催正在申请摊位，管理界面时，忽然说，“马老哥长久没有叫我了。还欠了十几页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在群里出现了。一个已经交稿的聚聚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的本子都卖给收废品的了。”主催说，“哦！”“他总仍旧是好吃懒做。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没整理房间，被老妈子发现了18X的同性本子。” “被老妈子发现，还得了吗？”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把本子泡了水卖了，一斤两毛。” “后来呢？” “后来把本子都泡了水卖了，一斤两毛。” “卖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再也不画了。”主催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申请他的摊位。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看着人外18X，也有点上火了。一天的下半天，群里没有一个人讲话的，我正合了眼在电脑前打盹。忽然间听得扣扣哔哔哔，遂只有一个黄油表情，却也只有一个人会用。等了半天没说第二句话。那马老哥便在表情下面连发了好几张图。那笔触潦草又崩坏，已经不成样子；人物身体比例也走形，颜色也没上，对话框里也没嵌字，甚至连网点都不贴了；见了我回复，又发了一个表情。主催也终于回复了，一面说，“马老哥么？你还欠十几页稿呢！”马老哥很颓唐的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线稿，看行不行。”主催仍然同平常一样，发了个嘲讽的表情笑道，“马老哥，你又被老妈子发现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被发现，怎么会被卖了所有本子？”马老哥隔了好久才回复道，“这个世界会好吗？”

他发的表情图片，很像恳求主催，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催都笑了。我收了图片，放到PS里，准备嵌字。他又发了几张P站上大触的不能表述图，私聊给我，见他不住的发，想来是积攒了好久的。不一会，他发完图片，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无声无息的潜水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马老哥。到了CP2X那天结束，主催整理着摊位说，“马老哥还欠十几页稿呢！”到第二年的端午CP2X.5，又说“马老哥还欠十几页稿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在群里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马老哥的确不画了。

写于二零一七年秋

马老哥自述:

无论是小说、漫画；原创、二次同人的创作之路都是很寂寞的。从无到有的产出一个作品，需要长时间的制作、高度的集中力、坚持到底的毅力，压抑能力层面的带来的挫败感。能与亲友、同好进行交流的，只有创作之初创意的讨论和创作完成时的修正和优化的时期而已。

而对一个真正希望画出自己想要的作品的人来说，往往又是一意孤行的。

对于想要以作品交流为目标的个人创作者来说，结果往往也是可以预见的。

即使是倾向于商业化的同人作者和社团，可以依靠“聚聚”的光环生存，也备受“产粮”和“追热点”的压力。特别是选择了放弃本身的职业，全身心地投入到同人创作、并想以此为生的作者们——这份压力不言自喻，和国内众多原创漫画、小说作者一样，是坚持所爱只为成就自己想要的作品，还是为了生存迎合市场热度，是所有领域的创作者们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仅以此文献给陪我走过那么多、那么多届CPX的朋友们；以及从老家千里迢迢拖着箱子上东京参加CM，又孤独地拖着箱子回家的那位老兄。

参加完CPX的马老哥和朋友们聚餐鲜花献给同人魂